一位母親的故事

黃哲斌
7 min readMay 10, 2020

我家袁老闆出書,有兩位隱形推手,一是平時擔任二廚的黃二寶,他喜歡跟著媽媽學做菜;二是岳母大人,她臥病期間,「母女合力寫書」的想法,像一帖清涼安慰劑。這是岳母的故事,一位「欠栽培」的堅毅女性。

2005年,岳母攙著視力因糖尿病受損的先生,參加獨生女兒的婚宴。

我的岳母大人,是個很有故事的人,至少,她如此認為。

她在彰化二林長大,有十個兄弟姐妹,原斗國小畢業後,因無力升學,在家幫忙務農,除了養雞,就是種番茄、香蕉、肉豆、茭白筍。十六歲那年,她跟著媽媽來台北求職,在李占春經營的「新台灣紡織廠」當作業員,每月薪水不到三百元。

剛上台北,母女倆只能借住親戚家,由於正值青春發育,她常覺得餓,有天晚餐,多吃了半碗飯,被親戚嫌棄食量太大;滿腹委屈的她,暗暗許了願,若有天成家,家裡白飯要無限量供應,一定讓小孩吃到飽。

那是1960年代末,台灣經濟剛發展,餐飲業也開始蓬勃,兩年多後,她帶著小兩歲的妹妹,一起到台北大稻埕「蓬萊閣」餐廳應徵服務生,薪水跳到六、七百元。日本時代,蓬萊閣與江山樓、東薈芳,還有蔣渭水的春風得意樓,並稱為「江東春蓬」四大酒家。

戰後,同名的「蓬萊閣」在延平北路另起爐灶,仍由富商陳天來家族經營,與百花紅、五月花、黑美人齊名,成為酒家菜的發源寶地。就在這裡,她遇上未來的先生,我的岳父袁文義。

芳齡十九的岳母大人,認識這位炊床(蒸籠)師傅、來自彰化竹塘的小同鄉。同為貧苦農村出身,年紀相若,又談得投機,情竇初開的她,不介意對方家世貧寒、職務低微,也不介意他永遠只會騎著機車,載她到碧潭划船,兩年後情定終身。

二十三歲,她生下第一胎男孩,岳父得知懷孕喜訊,當場抱起她,在客廳裡轉圈圈,彷彿當時二林二秦的電影橋段。

生下長子後,窮了一輩子的小夫妻,決心給孩子好一點的生活環境,於是岳父兼了兩份差事,餐廳下班後,他再去兼宵夜場。此外,夫婦倆每天向果菜市場中盤商,批發菇類回家加工,草菇、洋菇、鮑魚菇,在家清洗,削皮,再依不同菇類,畫上十字或一字,最後送到固定叫貨的粵菜餐廳,藉此賺取價差利潤。

當時,他們租屋處永遠堆滿一袋袋各式菇菌,每天都要處理上百公斤,他們永遠處於睡眠不足狀態,只能利用零碎時間假寐休息。三年後,他們有了長女及次男,也揣了一點存款,總算買下萬華環南果菜市場附近,一間二十四坪的小公寓,當時屋價約近百萬元。

屋內雖不寬敞,卻是小夫妻點滴心血,也是他們拉拔四個孩子長大的甜蜜小窩。為了分擔家計,早已離開餐廳、在家帶小孩的岳母大人,改去飯店擔任「內將」,即是現在習稱的「房務員」。每天,她工作時,總要整理打掃十來個房間;回家後,照樣把家裡掃除得一塵不染,光透晶亮。

在飯店工作,經常要日夜輪班,她的女兒曾到飯店探視母親,目睹媽媽夜班休息的處所,不過是一個塌塌米大的儲物間,再加一塊薄床墊,不由覺得心酸。當時萬華家裡的廚房,仍是一袋一袋的洋菇或草菇,爸爸餐廳下班,媽媽飯店下班,兒女學校下課,吃過飯,一律加入他們口中「作草菇」的家庭細活。

岳母不時感嘆,認為自己家境不好,「欠栽培」,因為只有小學學歷,即使她在飯店工作了十幾年,同期同事都當上領班,但她永遠是房務員,「都不能坐櫃台吹冷氣」,這是她一輩子的喟嘆。

岳母大人擔任房務員的照片,身上即是旅館制服

因此,她不斷鞭策兒女讀書,夜裡回家,偶爾仍有體力,就會檢查小孩作業,由於他們漸上國中,有些功課,她不見得理解,只能翻開作業本,看到紅字打叉,不論冤錯,就拿藤條打一下,這是她表達關愛期許的無奈方式。

還好,四個孩子都勤勞懂事,極少讓母親操煩,隨著他們陸續上大學,打工自力更生,先生也早已自立門戶當主廚,她的擔子相對輕鬆一些。其時,家裡已不必再「作草菇」,從飯店下班,她有餘裕投入自己的興趣,尤其是唱歌,她極愛社區裡的投幣式卡拉OK,江蕙、陳盈潔、鳳飛飛、鄧麗君,這位女士國台雙棲。

我認識袁老闆之後,與岳母大人開始熟稔起來,在某些放鬆時刻,她會感嘆懷才不遇,「我就是欠栽培」。她對自己的天分資質頗具自信,隨手舉一例,她曾在粵菜餐廳工作幾個月,即能講得一口流利的基礎廣東話。

「唉呀,都沒人來寫我的故事」,有次,她這樣笑著對我說。她甚至半打趣半認真,問我當音樂製作人的弟弟,「錄一張刻盤(唱片)要多少錢?」她想灌張唱片作紀念。她年輕時,容顏姣好,歌聲迷人,據說,鳳飛飛的唱片公司打算簽她發片,只緣母親攔阻,星路因而夢斷。

此事尚待查考,確定的是,她這輩子最大的舞台,就是鄉里社區的歌唱比賽,只要有機會,她就會上台唱一下,偶爾不小心抱個錦標回家。

欠栽培女士茹苦半生,正要收割享福。不料,年輕時透支的體力健康,上門強索循環利息,我的岳父長年操勞,罹患糖尿病多時,必須開始洗腎,每週三次,岳母攙扶著因病幾近失明的先生,到診所洗腎一整個下午。

一路牽手,他們夫妻感情甚篤,偶時,也不避諱晚輩在場,她會依偎在先生懷裡撒嬌。隨著兒女日漸成家,她一方面照料先生病況,一方面幫忙看顧兒孫,其實不比當「內將」輕鬆。

六十一歲那年,她送走深愛的老公,法事時,從屋內奔出痛哭,她一輩子的牽絆,一輩子的心靈依繫,一輩子的辛勞伴侶,就此離開她的生命。

等到哀痛平復,她試著照料單數的自己,讓日子回到常軌,於是與友人出國旅遊,參加里民進香,努力唱卡拉OK,或者,與妹妹前往汐止山下的一畦小菜園,耕耘收穫,再扛著一大袋無農藥化肥的絲瓜、菜頭、南瓜、地瓜葉,搭公車回家分送親友,權充熟齡勞動,她們自稱是「開心農場」。

可惜,如此平靜時日並不長久,六十四歲那年,她下腹出血,檢查出子宮內膜癌,接著是一連串檢查、手術割除、放射治療、化學治療,自承「怕痛,怕死,怕孤單」的她,並不希望太快與兒女子孫告別,於是,不斷在醫院及自家之間進出。

如此拉鋸三載,最終病情惡化,住進醫院,但她的體力與病況,已不容再作積極治療,她一方面像個生病的小孩,極度依賴子女的關心照護,一方面又覺得不安,不時歉意告訴夜宿陪病的女兒,「我得這種病,給你添麻煩」。

為了鼓舞母親,袁老闆常陪她聊些細碎往事,她愛吃的菜餚、父親教她的手路菜、廚房裡的人情趣事;聊著聊著,母女起心動念將這些菜譜寫下來,既是家族味蕾史,也是時代風味誌。一開始,岳母害羞說「我哪有資格寫冊」,後來,欠栽培女士顯得興奮愉快,因為,她終於有機會講述自己的故事。

兩個月後,她的病情急轉直下,原本膽小怕死的她,開始與兒女款款交代後事。有次,對著探病的友人,她說,「這一輩子,從開始到現在,我都非常珍惜」。

還有一次,因為知道獨生女兒的個性像她,凡事務必求好求全,屋裡屋外操勞操煩,所以抓著手殷切交代,「力氣不要用盡,要為自己留一點力」。

那年雙十清晨,綽號阿錦的陳錦女士,一位慈愛的母親與阿嬤,一名勞苦堅強的時代女性,在半夢半醒間,離開她摯愛的人世,享年六十七歲。

她與女兒的發願,遲了三年半,終於實現。出書當天,袁老闆特地帶了一本,回家祭告母親。

因此,這也是我家袁老闆的故事,一段藏在食譜書背後的生命跡痕。趁著母親節貼出來,祝福每個家庭裡的媽媽。

1966年,十六歲的陳錦女士,剛上繁華台北,拍下這張四分之三側臉的沙龍照,也是她工廠生涯的第一張獨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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