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先,講一個科技夢。
五月間,Jacque Fresco過世了,享年101歲。他是一位傳奇人物,經常被稱為「未來學家」,主因是,他自1980年代起,就鼓吹一個完美的未來世界:一個不需要貨幣、由電腦自動分配資源的人類社會。
為了具象化他的夢想,Fresco在佛羅里達州鄉間,買下21英畝的粗地,開始建造理想中的社區,名之為「維納斯計畫」:充滿科技感、與自然生態共存的低矮圓形房舍,圍繞著控制水、電、食物等資源配送的中央建築。在他的構想裡,這種「資源導向的經濟模式」,可以扭轉現今消費導向的資本主義模式,讓人類不致耗盡地球資源,同時避免貧富不均、生態浩劫、強國擠搾弱國等歷史悲劇。
多年來,Jacque Fresco與伴侶Roxanne Meadows靠著演講、寫書、製作建築模型,同時提供維納斯園區的導覽活動(每一家庭收費兩百元美金),維持此一計畫的運作。他的構想,啟發了「時代精神運動(The Zeitgeist Movement)」的創始人Peter Joseph,積極鼓吹這種資源導向、而非過度消費的社會模式。
從一開始,「維納斯計畫」幾乎就註定失敗,作為一種倡議性實驗,它找不出可行模式來支撐制度性運行,遑論擴大規模。如今,隨著Jacque Fresco離世,「維納斯計畫」面臨更大的不確定性。
提起Jacque Fresco,有兩個原因,一是,史上不乏令人敬佩的理想主義者,試圖改善人類社會的衝突處境。然而,理想中的烏托邦,究竟應該如何樣貌?我們如何修正這個充滿缺陷的體系,經濟的,資訊的,生活的運行模式?其中,科技又能介入扮演何種角色?
二是,即使遁世如Jacque Fresco,都不免引發一些爭議批評。有時,遠遠更糟的情況是,另一些看似崇高的夢幻口號,可能包裝著私利與迫害;未到水滾掀鍋蓋,我們往往難以辨認真實面貌。
前些時,電影《直播風暴(The Circle)》就以戲劇化手法,針對這兩個議題,向身處社群媒體時代的我們,提出警示與詰問。
先來一段無雷情節提要:艾瑪·華森是積極向上的年輕女生,考進全世界最大的社交網站「The Circle」,一開始是基層員工,在凡事講求數字指標的公司裡,她將私人生活都投入工作,甚至志願擔任二十四小時直播計畫的實驗者,一方面成為人人追逐的網紅,另方面漸漸發現,她的親情、友誼、價值觀,都開始出現異狀⋯⋯
這部電影改編自小說《揭密風暴》(天下文化),作者Dave Eggers著有《野獸國》、《梭哈人生》、《怪才的荒誕與憂傷》等話題作品;Eggers也與導演合力完成《直播風暴》的電影劇本,劇中的社交平台處處影射臉書,此外,由湯姆·漢克飾演充滿魅力與煽動性的科技鉅子,表演風格明顯模仿賈伯斯。
或許過度忠於原著,影片本身有不少缺點;儘管難掩瑕疵,然而,就像法蘭岑的小說《純真》,對網路時代的虛名假面提出質疑,《直播風暴》也以文學家的敏銳,對我們習以為常的社群媒體,大聲叩問:
一、社群網路時代,真的不需要隱私了嗎?凡事完全公開透明,難道百利無害嗎?
二、在追逐瀏覽人次與按讚數的過程中,人類心智與社會生活如何被扭曲?
三、科技平台如何躲在「分享」、「友誼」、「透明」的美好名詞包裝後,擠搾無數個人的時間心力,成就自己的權力與商業利益?
▋社群分享的危險邊緣
這是個曝光過度的年代,科技鉅子不斷強調,「網路時代的隱私概念已經終結」。然而,當我們熱烈邀請全世界,歡迎窺看私人生活,窺看我們的午餐菜色、新居窗景、度假足跡、職場八卦,虛擬概念的「房門那道鎖」,是否還應該存在?
更明確地說,我們應該謹守公私領域那道隱形界線嗎?或者就應該大開大合,正如電影情節的鼓吹:「秘密等於謊言」、「越分享越幸福」?
在分享為王的社群時代裡,有個名詞「FOMO」降生,「落伍焦慮(fear of missing out)」的縮寫,意指擔心錯失社群網路上的人際訊息,因而在同儕之間顯得無知、被孤立,所以,我們緊緊追著手機螢幕上的訊息流,唯恐漏失最酷、最夯、最勁爆的話題,無論是碧昂絲在IG上的懷孕照,或是隔壁部門情侶的壯烈分手。
最近,英國皇家公共衛生學會針對1500名年輕族群(14到24歲),進行不同社群平台與心理健康關聯度的調查,結果發現,純粹分享照片的Instagram與Snapchat,對於身心健康的影響最為負面,影像營造的假象、去脈絡化的解讀、炫耀及比較心理、相對剝奪感,容易造成用戶的深層焦慮與失落感,甚至形成網路霸凌。
兩大照片分享網站之外,臉書是最糟糕的社群平台,再其次是Twitter;唯一被評為正向心理影響的平台是YouTube。
五月初《紐約時報》的一篇文章裡,專門研究大數據的經濟學家Seth Stephens-Davidowitz,風趣而尖銳指出這種社交平台的幻象。他舉例,在臉書上,《大西洋雜誌》(The Atlantic)專頁的受歡迎程度,是八卦小報《國家詢問報》(National Enquirer)的45倍;然而在實體世界,《國家詢問報》的銷量是《大西洋》的三倍。
又,據統計,美國人花在洗碗的時間,大約是打高爾夫球的六倍;但是,提及自己正在打高爾夫球的推文數目,大約是宣稱自己在洗碗的兩倍。此外,在臉書上曬愛車照片的雙B車主,機率是其他車主的兩倍多。
這些簡單的反差對照,無不提醒我們:社交平台上的生活,往往與現實世界有巨大差距,人們無意識地炫耀、誇富、展示生活最肥美多汁的一面,刻意隱藏自己平凡、枯燥的幽暗陰影,這種線上與線下的差距,讓塗鴉牆成為一種人工糖精的甘味世界。
尤其當你深夜十點還在辦公室加班,或擔心月底房租的著落,打開社交平台,同時看見四組友人正在日本京都泡湯的照片,只會讓你的心情更加低落,彷彿人生更加跌落幾層。
▋奮不顧身的網路裸奔
在追逐虛擬目光的過程中,另一風險是,我們有時模糊了是非的敏感界線。
去年七月,29歲的花花女郎Dani Mathers,在健身房更衣室裡拍了張照片,遠處是一名老婦人臃腫的全裸身影, Mathers在鏡頭前捂著嘴笑, 照片上打著一行字:「如果我不能不看見, 你也不能」。
這張上傳Snapchat的相片,隨即引發激烈反彈,主要批評她侵犯老婦人的隱私,其次是她對肥胖者的公然歧視。Mathers立刻刪除照片,但是,這家健身房已經報警,同時宣布永遠禁止她踏進一步,Mathers也失去她在廣播節目擔任固定來賓的工作,且被警方移送法辦。
Mathers在法庭上認錯,並向法官表示,願意到各級學校作公共服務,提醒年輕學生,「社交平台何其容易讓人掉以輕心,犯下滔天大錯」。不過,法官並未接受她的提議,五月底,判決她三十天的社區服務,負責清除街頭塗鴉。
Dani Mathers展現了社交媒體的陰暗面,當發布訊息如此容易,只需按下幾個按鍵,幾秒鐘之間,就能向數以萬計的陌生人群傳送影像或文字,有時,我們僅僅為了遊戲感或發表慾,卻輕忽了後果與責任。
剛被哈佛大學撤銷入學資格的十幾名年輕人,或許與Mathers同樣懊悔。今年四月,一群哈佛準新鮮人在他們的不公開臉書社團裡,熱烈交換校園槍擊案、納粹、虐童、種族及性剝削的各種玩笑,以及惡搞照片,校方發現後,撤回他們的入學許可。諷刺的是,此事恰好在臉書老闆馬克佐伯格,回哈佛母校發表畢業演講的一個月前。
這是當代的尷尬矛盾,社交平台一方面否定隱私的重要性,積極鼓勵人們分享他們的思想與生活;另一方面疏於提醒,網路上沒有真正的隱私,「閱後即焚」的Snapchat、不公開的臉書群組,並不能讓你豁免於犯下蠢事的嚴重後果。
《華爾街日報》一篇網路隱私教學文的導言,做了很好的比喻:「既然你不會在時代廣場上裸奔,所以,也別在網路上裸奔。」(中譯版本)
▋資料採礦的倫理邊界
回到《直播風暴》的烏托邦,當前網路隱私種種衝突的核心,在於「用戶的隱私,正是科技公司的金礦」。前陣子Unroll.me的爭議,無疑是絕佳案例。
Unroll.me是很受歡迎的郵件服務,它讓你一鍵找出所有曾訂閱的電子信,然後簡單刪除退訂。在行銷信氾濫的年代,這是一項福音,最棒的是,這項服務完全免費,因此擁有數百萬名用戶。
直到Unroll.me被發現,它趁著清掃你的信箱之際,暗地蒐集並出售你的個資。例如,當它發現你是叫車軟體Lyft的用戶,就會把你的郵址賣給Lyft的競爭對手Uber,讓Uber可以對你行銷。
此事爆發後,Unroll.me的用戶集體暴怒,甚至提起訴訟。微妙的是,Unroll.me的共同創辦人、現已離職的Perri Chase在網誌開砲,她質問那些不爽的Unroll.me用戶,當真在乎自己的網路隱私嗎?她開轟的論點是:
一、Unroll.me是一項免費服務,用戶是否想過為何免費?他們申請加入時,是否仔細看過隱私條款,或者看都不看就按「同意」?
二、大家以為只有Unroll.me偷偷販賣郵件個資嗎?是否想過,Gmail為何免費,他們如何媒合用戶資料與廣告?(註:六月下旬,Google終於宣布,不再掃描Gmail用戶的信件內容,作為廣告媒合之用。)
三、用戶不爽,大多因為Unroll.me將資料賣給Uber,而Uber近來被認為是一家「很噁心」的公司;事實上,整個矽谷科技業都很噁心,包括那些創投業者。真正打包用戶資料,賣給廣告主的不是Unroll.me,而是收購Unroll.me的Slice資料行銷公司。
Perri Chase大暴走,說出科技業不能說的秘密:檯面上那些冠冕堂皇、玫瑰色的科幻電影願景,有時,只是資本遊戲下的買空賣空,你的個人隱私,最終是資料變現的黃金資產。而那些「秘密等於謊言」、「越分享越幸福」的宗教口號,不過是鼓吹放棄隱私權利的催眠符籙。
現況若不改變,最終,這一切將逸出「個人隱私」層次,釀成一場社會性災難,正如喬治城大學法律學者Paul Ohm在2012年的警示,他將不受管制的大數據應用,稱作一種「毀滅性的資料庫」,大賣場根據購物行為,已能鎖定哪些顧客是孕婦,甚至精準預測她們的預產期;此一技術迅速發展,若無責任倫理踩剎車,企業將知道一些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,這些資料集體連結後,勢將對政治與社會產生重大隱憂。
另一位數學家Cathy O’Neil,她既曾在哥倫比亞大學、麻省理工學院從事數學研究與教學工作,也曾在鼎鼎大名的對沖基金「德劭D. E. Shaw」擔任量化分析師。橫跨理論與實務之後,同時目睹2008年的金融海嘯,她成為「佔領華爾街」的抗爭人士,並寫了一本《大數據的傲慢與偏見》(大寫出版)。
自小熱愛數學的O’Neil,將演算法比喻為一種「數學毀滅性武器(Weapons of Math Destruction,WMD,借轉自『大規模毀滅性武器』一詞)」,她從教學評鑑、假釋審查、網路廣告,到保費核算懲罰弱勢、銀行信貸鎖定窮人,指出大數據如何處處被誤用、濫用,而且從來不容質疑;她因而批評演算法變成一種神祇,隱形,至高無上,權力無限,且不受監督。
這正是我們愛與恨、生與死的網路世界,我原本只想談一部電影,忍不住寫了一個斷代。網際網路普及二十年、社交網站崛起十年,我們像是拆開耶誕禮物的小學生,興奮把玩各種新奇功能,同時學著與它共處,並嚐受逐漸浮顯的社會副作用。
最後,我又想起Jacque Fresco,他活了超過一世紀,但終其一生,都未能看見那個「廢除貨幣、完全由電腦控制並分配資源」的人類社會。
他的願念是美好的、讓人憧憬的,然而,我終究不能不好奇,我當真願意活在那樣的社會裡嗎?人類作為充滿缺陷的物種,是否值得那樣一個公平無私、互利共享的世界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