網路霸凌、子彈與血腥羊頭:諾貝爾和平獎為何頒給新聞記者?

黃哲斌
Dec 12, 2021

菲律賓獨立媒體《拉普樂》創辦人瑪麗亞・瑞薩獲頒諾貝爾和平獎,以她為主角的紀錄片由台灣事實查核基金會引進,12/11在台首映,並計劃在校園免費巡迴播映。有意申請的學校,可參考此一連結

瑞薩紀錄片首映座談

以下拙文,原刊於《天下獨立評論》。

在美國長大、求學的CNN記者,為何回到父母的亞洲故鄉,挑戰民粹總統的殺人指令?蘇聯時代宣傳機器《真理報》的編輯,如何轉身變成普丁畏懼的反對者?這兩位地理相隔八千兩百公里的新聞人,為何一同獲頒今年的諾貝爾和平獎?

對於台灣讀者,或許更重要的問題是:全球媒體信任降至歷史低點、記者職業聲望谷底徘徊之際,諾貝爾委員會為何在329人的超長候選名單中,挑出不討喜的新聞從業者,作為人道與勇氣的桂冠象徵?

兩位得主中,台灣較知名的瑞薩(Maria Ressa),歷任CNN駐馬尼拉、雅加達分站主任,2012年,她感受數位浪潮來襲,在家鄉菲律賓創辦新聞網站《拉普勒》(Rappler),以尖銳的調查報導,不斷揭露政商勾結內幕,同時批評總統杜特蒂濫權濫殺的掃毒行動,兩度遭羅織逮捕,並以充滿爭議的「網路毀謗」定罪。

一同獲獎的穆拉托夫(Dmitry Muratov),年輕時任職共青團黨報,蘇聯解體後,與同事創辦《新報》(Novaya Gazeta),也是在任最久的總編輯。戈巴契夫曾慨捐自己的諾貝爾和平獎部分獎金,期許《新報》監督轉型後的俄羅斯。1993年迄今,《新報》嚴厲報導普丁政府暗殺政敵、迫害人權的黑幕,以及黑金階級崛起的腐敗現象,代價是,社內六名記者陸續遭到謀殺。

諾貝爾獎官方聲明指出,瑞薩與穆拉托夫「因在菲律賓和俄羅斯為言論自由進行勇敢奮鬥,獲得和平獎。」此外,「他們也代表民主與新聞自由的全球逆流中,為此一理想挺身的所有記者。」

區區數十字,顯然不足解釋評審選擇的重量,此時此刻,如何看待今年和平獎的涵義?或許,當我們拉開時空卷軸,更能理解現在。

過往,諾貝爾和平獎多次頒發給新聞工作者,各有其豐富的歷史肌理及時代意義。

1907年一次大戰前夕,義大利記者莫內塔(Ernesto Moneta),倡議創立國際聯盟與仲裁法院,避免區域衝突引發戰爭,因而獲獎。他提出的口號「多元一體」(United in diversity),如今是歐盟精神標語。

1933年,歷任美國《舊金山紀事報》記者、英國《每日郵報》編輯的安格爾(Norman Angell),轉往政壇後獲獎。他批評歐洲區域強權的黷武氣氛,並出版《大幻影》一書,探討戰爭與人道主義,後來被改編為經典電影。

最知名的是德國記者奧西茨基(Carl von Ossietzky),二次大戰前,他撰文憂心崛起中的法西斯主義,犀利批評尚未掌權的希特勒:「一個民族要在精神上淪落至何種程度,才能在這名無賴身上看出一個領袖的模樣,看到讓人追隨的人格魅力?」納粹上台後,奧西茨基被關進集中營,1935年在獄中獲頒和平獎,希特勒大怒,禁止所有德國人領取諾貝爾獎。

兩年後,奧西茨基因肺結核去世,成為令人尊敬的先知,他與劉曉波也是和平獎揭曉之際,唯二身陷囹圄的獲獎者。

最近一次是2011年,葉門的女權工作者卡曼(Tawakkol Karman),她創立無鎖鏈女記者組織(Women Journalists Without Chains),串連女性記者,以報導、靜坐、示威作為非暴力抗爭手段。

新聞記者往往是時代的斷面、世界的切片,或像是琥珀裡的蟲子,努力以文字影像的屍體,記錄、展示歷史變動不居的面貌。有時,他們終究徒勞,只留下掙扎痕跡;有時,改變並未在當下發生,而像是風蝕砂岩,在緩慢歲月裡重塑地貌。

若以此角度,瑞薩與穆拉托夫獲獎,凸顯當代文明社會面臨哪些挑戰?從他們身上,可以看見新聞業乃至於全人類遭逢哪些危機?

首先,一個民主扭曲的世界。

俄羅斯與菲律賓各有不同程度的選舉,形式上,普丁與杜特蒂各以不同選制贏得政權。然而,俄羅斯政治充滿恐嚇、暗殺、利益黑箱、迫害政敵,讓普丁得以長期掌權。主要反對者納瓦尼(Alexei Navalny)去年遭下毒、今年回國後入獄,就是顯例。

杜特蒂則是民粹政治抬頭的代表,他以聳動口號與煽動語言崛起,利用網路散播不實指控、組織網軍攻擊對手,讓軍警踰越法律授權射殺民眾,製造恐怖氣氛,因而受聯合國「國際刑事法庭」調查。一方面,他們是近年民主概念遭扭曲的實證;另一方面,他們也是新聞自由、獨裁政治的衝突最前線。

瑞薩曾撰文指出,杜特蒂政府不但試圖吊銷《拉普勒》的經營許可,十四個月內,政府發動十一次司法指控,她歷經八次保釋,幾乎九成時間精力花在司法攻防上。

至於俄羅斯,穆拉托夫獲獎當下,普丁發言人表面公開道賀;隔天,莫斯科政府卻將七家獨立新聞機構與個人列為「外國代理人」,進一步限縮打壓他們的採訪自由。

新聞自由是政治自由的溫度計,根據無國界記者組織的2021年全球新聞自由報告,在一百八十個國家中,菲律賓名列一百三十八名、俄羅斯一百五十名,都屬於媒體空間飽受威脅的國度。

2021年全球新聞自由報告

其次,一個暴虐社群網路的世界。

除了傳統的司法騷擾、人身侵害,當代獨裁者多了一項武器「網路攻擊」。俄國政府是操縱駭客與網軍的「先行者」,《新報》在內的多家獨立媒體,曾揭發該國設立「網路研究局(Internet Research Agency)」,組織大量網軍散布假訊息,試圖影響美國選舉

菲律賓則是另一種險惡風景,杜特蒂上台後,《拉普勒》曾報導一個高達三百萬人的臉書專頁,在選舉期間不斷散布假訊息,質疑與杜特蒂陣營有關。此後,瑞薩不斷遭受網路霸凌,她與同事被杜特蒂支持者辱罵為「妓者(Presstitute)」,網軍公開威脅暴力攻擊或性侵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一份調查指出,臉書每一則支持瑞薩的留言,平均會招來十四則攻擊留言。

瑞薩曾當面告訴臉書老闆祖克柏,高達97%菲律賓人使用臉書,對該國而言,「臉書幾乎等同網路」,她邀請祖克柏理解臉書對菲國民主的負面影響,進而擔負更多社會責任。據稱,祖克柏似乎無動於衷,戲謔反問她「剩下3%(菲國人)在做什麼?」

因此,瑞薩成為臉書的嚴厲批評者,認為該公司「放任謊言與事實佔據同一空間,玷污了整個公共領域。」她加入名為「真.臉書監督委員會(Real Oversight Board)」的組織,仿擬官方監督委員會,糾舉揭發臉書的治理缺失。

最後,一個真相與死亡為鄰的世界。

身為台灣的媒體工作者,日常苦惱是題材選擇、採訪障礙、點閱流量、營收模式;然而,我們不能忘記,這是一個「真相經常與死亡為鄰」的世界。記者保護組織統計,1992年以來,已有58名俄羅斯記者因工作遇害,87名記者在菲律賓被奪去生命,同一時期,全球有1416名記者因報導喪生。

早在穆拉托夫獲獎前,《新報》記者波麗特柯芙斯卡雅(Anna Politkovskaya)的故事,曾深深撼動我。她出生於1958年,世紀之交,先後前往車臣三十九次,以追根究柢的頑固報導,揭發俄國軍隊殘暴的戰爭罪行。

波麗特柯芙斯卡雅不斷遭受死亡威脅,一度在飛機上被下毒,曾遭車臣俄軍刑求並威脅性侵,但她不為所動。2006年,波麗特柯芙斯卡雅在住家電梯裏,遭殺手連開四槍殺害,留下兩名子女,以及《骯髒的戰爭》、《地獄的一角》、《普丁的俄羅斯》等書。

殺手及其同夥被捕判刑,但法院始終不曾揪出主使者,《新報》要求記者學習開槍自衛。即使如此,該報另一位報導車臣戰爭的記者埃斯蒂米洛娃(Natalia Estemirova) ,2009年在公寓外遭綁架並殺害。《新報》記者仍然前仆後繼,不屈不撓,2017年,記者米拉西娜(Elena Milashina)接獲明確死亡威脅,只好逃往國外。

諾貝爾和平獎公布前一天,恰巧是波麗特柯芙斯卡雅遇害十五週年。穆拉托夫接受俄國媒體採訪時,逐一朗讀該報遇害的六名記者姓名,他表示,自己只是代表他們受獎,他的部分獎金,將用來支持受政府迫害的記者。

即使面對各種壓力,瑞薩與穆拉托夫都透過國際調查記者同盟(ICIJ),參與巴拿馬文件等跨國弊案調查。作為一種職業,他們並非天使,更不是惡魔,只是一群努力講真話的人,即使他們的辦公室門口,偶爾會被丟置葬禮花圈、血淋淋羊頭,或汽車炸彈,仍然不肯放棄發聲的權利。

或許,這正是今年諾貝爾和平獎的最大意義,在一個假訊息充斥、政治報導黨派化、網軍與酸民佔領社群空間、民粹政治與媚俗語言當道的年代,瑞薩與穆拉托夫提醒世人:獨立而勇敢的報導者是政治腐敗、政客濫權的最大敵人,也是開放社會的最後防線。正如諾貝爾委員會的評選理由

「自由、獨立、基於事實的新聞,有助於防止濫權、謊言與戰爭宣傳⋯⋯,言論自由和資訊自由,有助於確保公眾知情。這些權利,是民主與避免戰爭衝突的先決條件。」

【補記一】

文中提及《新報》記者波麗特柯芙斯卡雅,台灣並無她的專書譯本;若想閱讀她的文章,可參閱精選各國調查報導的《別對我撒謊:24篇撼動世界的調查報導》一書(已絕版),書中收錄波麗特柯芙斯卡雅的多篇車臣報導,包括2002年莫斯科劇院人質事件期間,她涉險入內與車臣游擊隊談判的實錄。

【補記二】

關於瑞薩紀錄片的首映座談與校園巡演,可參考以下連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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