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十二日，中國外交部發言人之一趙立堅，「忽然」在個人推特上發文，指稱武漢肺炎的發源地可能是美國，甚至質疑去年十月，美軍參加武漢舉行的軍人運動會，將病毒帶至中國。
三月十七日，中國「忽然」宣布註銷《紐約時報》、《華盛頓郵報》、《華爾街日報》駐中國記者的工作許可，形同驅逐出境。除此，連同美國之音及《時代》雜誌，以上五家媒體的中國分社，必須向官方申報境內所有人員、財務等書面資料。
表面上，後者是報復美國將《新華社》、《人民日報》、中國環球電視網（CGTN）等官媒列為使團人員，要求縮減人力的回擊；事實上，連同趙立堅的陰謀論，中國政府看似突兀的舉措，絕非唐突隨興，背後的佈局意圖，堪稱「戰狼式外交戰」與「馬景濤式全球新聞戰」的雙劍合體，牽動「後疫情時代」的國際局勢。
以下是整理分析，最後說明，為何我支持現階段稱呼「武漢肺炎」，而非WHO倡議的新冠肺炎。
▋戰狼式的外交戰
傳統外交官以談判、折衝、妥協為手段，尋求雙方合議，從中謀取己方最大利益，因此，趙立堅形同賭徒翻桌的指控，顯得粗魯不合情理；然而，細數中國外交系統的近年爭議，你會發現絕非孤例。
台灣民眾比較熟悉捷克的例子，2018年底，新任布拉格市長賀吉普在官邸舉辦跨年派對，邀請各國外交官參加，中國大使張建敏反客為主，當場要求趕走台灣代表，賀吉普拒絕，張建敏憤然離去；加上賀吉普反對官方文書列入「一個中國」條款，導致北京解除姐妹市關係、布拉格愛樂被封殺，布拉格轉而與台北市締結姐妹。
事情還沒完，捷克參議院前議長柯佳洛原訂今年二月訪台，後因猝逝而未成行。捷克媒體事後爆出，張建敏曾寫信恐嚇，揚言柯佳洛一旦訪台，Škoda汽車、金融集團Home Credit等捷克企業，將在中國付出龐大代價。捷克政壇聞訊譁然，指責中方侵犯主權，新任議長等政壇人士要求中國撤換大使。
你若以為張建敏是少見的「外交奇才」，試試中國駐瑞典大使桂從友：
今年元月，瑞典筆會頒發圖霍斯基獎給桂民海，此一文學獎項表彰受政治迫害的作家。桂民海原是香港「銅鑼灣書店」老闆，具有瑞典公民身分，2015年在泰國遭特務綁架到中國「被自首」，引發巨大風波，瑞典政府一度出面營救。此事影響深遠，間接觸發「反送中修例」的政治地雷。
由於瑞典文化部長慣例出席圖霍斯基頒獎典禮，新仇舊恨下，中國大使桂從友極力嚇阻，聲稱將限制兩國經濟與文化往來。接受瑞典媒體訪問時，桂從友語帶威脅，「我們用美酒招待朋友，以槍彈招待敵人。」隨後又羞辱瑞典媒體，像是48公斤的輕量級拳擊手，試圖挑釁86公斤的重量級中國。
一連串驚世語錄，讓瑞典記者奧爾森在《外交家》網站調侃，「這段話竟然不是出自黑道電影的對白。」
若你以為，「WTF，這也太扯了」。鏡頭跳到南半球澳洲，香港反送中以來，澳洲政壇部分人士支持人權抗爭，與中方陷入緊張關係，當時，中國駐澳代理公使王晰寧投書當地報紙，宣稱「香港問題十分複雜，需要全面把握、準確理解和公正評判。任何幼稚、虛偽和偏見都將是徒勞的。香港事務不容說三道四。」
武漢肺炎爆發後，王晰寧再上澳洲電視談話性節目，力辯中國政府強力防疫，「做出犧牲以拯救全世界」。他的說法被其他來賓圍攻，針對隱匿疫情、新聞控制、人權迫害的質疑，王晰寧展現中國外交系統數十年舌戰功力，有如打一場大學辯論賽，影片在網路爆紅，訕笑者有之，佩服者有之，看完肚子痛者有之。
等等，還沒完，疫情以來，中國外交官的各種高級表演不斷：
二月初，以色列禁飛中國航班，中國使館代表戴玉明在記者會表達不滿，認為禁止中國公民入境，讓他想起「二次大戰的猶太大屠殺」，此語引發強烈爭議，中國大使館只好聲明道歉。
三月二十日，巴西總統之子、議員博索納羅譴責中國「獨裁政府」隱瞞疫情，猶如1986年蘇聯隱匿車諾比核災。中國大使楊萬明隨後發推，要求博索納羅「向中國人民道歉」，同時轉發網民諷刺總統家庭是「巴西病毒」的推文。
上述發言看似突槌，不符外交禮節，卻是中國近年「戰狼式外交」的標準產物。你可以說，中國累積二、三十年經濟發展，綜合國力壯大後，對外展現驕傲或霸氣；也可以說，中國在「百年國恥」的政治教育與民族動員下，以過度自信甚至嬌蠻，掩飾內心悲情及迫害妄想。
無論如何，趙立堅的「美國起源說」，放在中國外交風格下，很能看到一致性脈絡。即使中國駐美大使崔天凱接受美國媒體訪問，聲明美軍是病毒起源一說「很瘋狂」，但他不願直接駁斥趙立堅陰謀論，反而要求記者自己去採訪趙。
事實上，可能無此必要，因為，崔天凱最近一次受訪後，趙立堅又在推特發文，指稱美國隱瞞疫情。一般認為，崔趙二人在不同位置上，扮演黑臉白臉，或好警察壞警察；中國官媒《環球網》別具幽默感說，兩人意見相左，證明「中國的民主風格」。
此事為何值得我們擔心？必須接續下一題，「馬景濤式全球新聞戰」。
▋馬景濤式全球新聞戰
1980年代，當鄧小平拍板改革開放政策，中國熱烈歡迎歐美媒體，希望展現一個不同於毛澤東時代的中國，積極融入西方世界。令人印象深刻的是，江澤民甚至上CBS招牌節目《60分鐘》，高歌一曲義大利民謠「我的太陽」。
同樣地，隨著中國經濟發展，共產黨日益嫌棄西方媒體彷彿跳蚤，是個麻煩製造者，兩邊從相互容忍，彼此角力，忽冷忽熱，到不時傳出歐美記者被騷擾、被暴力阻止採訪、被搶走相機，甚至拳腳相加，包括現任白宮國安會亞洲資深主任博明（Matthew Pottinger），他在《華爾街日報》擔任駐中國記者時，曾因追蹤弊案，遭人在星巴克毆打。
如今，中國不想再裝了，直接驅逐《紐約時報》等媒體記者，「反擊美國政府」只是託辭，因為，除了美國之音具官方色彩，其他新聞機構都是民營媒體，而且他們批評川普的嚴厲程度，絕不下於批評中國政府。
真正原因不是報復美國政府，而是報復這些媒體，例如《紐約時報》，不斷揭發中國高官在海外藏有巨額財產、新疆維吾爾集中營機密文件、中共濫用科技監控、華為及抖音的國安疑慮⋯⋯，讓中國政府猶如芒刺在背。
如今，趕走這些不乖的新聞媒體，既能拔除心腹大患，也能殺雞儆猴，讓其他西方媒體投鼠忌器。
鏡頭拉遠，中國公然與西方媒體翻臉，更深層因素是：中共已掌握自己的訊息傳播系統，不再需要外來記者。對內，他們一手撲殺較具自主意識的商業媒體，勒令所有「媒體姓黨」，必須向中央看齊，另一手嚴格壓制網路言論，封殺具潛在威脅的公知與大V，透過社群媒體，鼓動小粉紅舉報及網暴文化，營造「我和我的祖國，一刻也不能分割」「我的阿中哥哥」等雞皮疙瘩主旋律。
對外，八卦風格的《環球時報》、中國環球電視網（CGTN）等國際宣傳機構，搭配收購西方電影傳媒與網路公司，試圖「講好中國故事，提高文化軟實力與中華文化影響力」，進而揮軍臉書、推特等國際社交網站，以鉅資開展「網上重大主題宣傳」，反向灌輸「中國制度的優越性」（其實，就是網軍散播假資訊啦）。
來，吸口氣整理一下，每當中國政府遭受西方質疑，最常見的說詞是，「你們不了解中國，只有中國人有資格評論」，前面提及桂從友、王晰寧或崔天凱的媒體訪問中，都大聲提到這個論點。
問題是，當中國人發表政治意見，甚至只是提供官方宣傳以外的事實，下場通常很慘。李文亮的例子就不必提了，身為共產黨菁英，他死前最被傳誦的一句話是，「一個健康的社會，不該只有一種聲音」。
因批評政局遭停職的清大法學教授許章潤，武漢肺炎爆發後，再發表一篇〈憤怒的人民已不再恐懼〉，直言中共治理敗壞，才造成疫情不可收拾，結果文章被封殺，許章潤被軟禁在家，不得與外界聯絡。
《上海商報》副總編輯陳季冰在騰訊公眾號「大家」發表八千字長文，〈武漢肺炎50天，全體中國人都在承受媒體死亡的代價〉，指控政府壓抑新聞自由，讓媒體無法正常發聲，導致社會全體承受龐大代價。這篇相對溫和的文章爆紅後，一樣被刪除，整個「大家」公眾號被砍，屍骨無存。
此外，中國異議人士許志永、李翹楚情侶檔，發表政府處理疫情不當的批評，甚至要求習近平下台，陸續被拘捕或失蹤。
網紅法律人陳秋實、公民記者方斌等多人，在武漢封城時期，四處拍攝影片，揭露真實市況，結果全部「被消失」，至今四十幾天毫無音訊，家人只能在社交網站尋人，呼籲政府放人。
所以，這是中國式宣傳的鬼打牆邏輯：
當你是西方記者，中國官員會說「你們不了解中國，只有中國人有資格評論」；
當中國人批評政府，中國官員會說「他們是受西方鼓動的一小撮份子」；
當網路偶爾湧現大規模批評聲浪，例如悼念李文亮，或轉貼疫情揭弊報導〈發哨子的人〉，中國官方反應是全面刪文、封號，甚至約談網民，強迫寫下悔過書，像一台宇宙最大的泡沫紅茶封口機。
相反地，疫情還未平復之際，宣傳機構就迫不及待，打算推出《大國戰「疫」》一書，請瞧瞧那精美的新聞稿：
該書「借鑒國際深度報導表述方式，從兩百餘萬字主流媒體公開報導中精選相關素材、有機整合匯編，集中反映習近平總書記作為大國領袖的為民情懷、使命擔當、戰略遠見和卓越領導力」。而且不只中文版，還準備發行英、法、西、俄、阿五種語文版本，反攻國際宣傳。
但因網路差評太兇，《大國戰「疫」》只好暫時下架。不過，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：中國輿論操控就像馬景濤的瓊瑤劇情，只准肉麻台詞，但凡不順意，就捂起耳朵說「我不要聽！我不要聽！」進而摀住所有人的嘴巴。
如今，在全球疫情蔓延之際，中國正努力將此一邏輯，推廣到國際上。
▋肇事逃逸盃演講比賽
現階段，這是中共的盤算。
首先，他們努力擺脫搞砸世界的疫情責任。不只趙立堅，中國孟加拉大使館曾轉貼「美軍起源說」的網路文章，被臉書認證是假資訊；中國官媒《環球網》也刊文暗示義大利才是病毒起源，換言之，趙立堅並非一時衝腦，而是中國官方主流立場，打算推翻「中國政府拖延導致疫情」的政治責任，轉而為下一輪「中國敘事」鋪排暖身。
其次，面對頭號假想敵美國，中國試圖以阻止口罩出口、威脅拋售美債等手段，直接挑戰川普（中國是美國主要債權國，僅次於日本，當然，拋售美債是險招，也會重挫中國財政）。中國駐法國大使館則推文，指責「美國依靠謊言和種族主義，而不是靠科學與有效措施來遏制病毒」，甚至用「川普大流行病」（＃Trumpandémie）當標籤。
不，我不會各打五十大板，認為美中關係緊張，雙方有同等責任。事實上，川普在記者會怒稱「中國病毒」，是因趙立堅散布美軍起源論，國務卿龐培歐打電話與前駐美大使楊潔篪溝通，雙方不歡而散，川普才任性發飆。
第三，中國正努力塑造「抗疫大國」的形象，建議各國「抄作業」，學習中國嚴格的封鎖模式，同時輸送醫療人員與器材到義大利等國，炮製馳援友邦的積極印象，甚至造成歐盟內部矛盾。
坦白說，我對於中國政府創造平行世界的心臟與臉皮，不能不抱幾分佩服，他們的做法，如同車禍肇事逃逸，潛回現場後，堅不承認肇事責任，反而大搖大擺為被害人實施CPR，藉此標榜自己是「救難英雄」，要求全世界拍拍手。
（最神奇的是，這位肇事者還一直想嫁禍別人。）
壞消息是，中國的敘事企圖很有機會成功。川普政府雖是近年對台最友善的一任（這點大加分），但他本人是個精緻利己主義者，對於領導世界抗疫並無太大興趣，無異讓出寶座，任由中國藉由外交手段，填補國際權力真空。
好消息是，西方媒體目前並不買單，無論是《紐約時報》、《華盛頓郵報》、《大西洋》、英國《衛報》、加拿大《渥太華公民報》，都撰文警告中國試圖扭轉國際輿論，逃避治理失敗的責任。
此外，《紐約時報》製作炫目的多媒體動畫，咬死病毒發源來自中國武漢，網路媒體《Axios》列表釐清中共如何在初期掩蓋疫情，《今日美國》查核病毒源起中國的證據，英國《泰晤士報》指控中共銷毀病毒證據。
《華盛頓郵報》外交政策專欄作家更直白，倡議不該叫「中國病毒」，改口稱「中共病毒」，才能讓中國政府正視自己的責任。
未來一兩年，這世界將走向無法預測的道路，例如，一條可能是歐美疫情穩住後，諸國因而醒悟，聯合向中國及WHO問責，要求負起散播疫情的責任，重新檢視被中國滲透的國際組織，加上中國內部經濟壓力，要求中共進行一定程度的政經改革，並撤出部分生產鏈，避免再次發生重擊全球的毀滅性事件。
另一條是歐美疫情遲遲難以控制，美國因元氣大傷，自顧不暇，轉而專注自我修復，走向孤立主義。中國相對受損較輕，反而以救援者姿態，收買體質較弱的國家，儼然變成疫病過後的國際秩序主導者。
它們都非誇大其詞，《外交事務》最近刊出前美國亞太助卿Kurt M. Campbell 與布魯金斯智庫中國策略總監Rush Doshi的文章，就在推演「後疫情時代」的國際情勢。
當然，還有兩者之外的可能走向，無論如何，明天過後，這世界都將不一樣了。台灣身處其中，無可逃避。
至少此時此刻，相較於族裔歧視明顯的「中國肺炎（中華肺炎）」，或是WHO無厘頭的「新冠肺炎」，我更願意直接稱之為「武漢肺炎」。原因之一是，註記這場世紀瘟疫的發源地，中共官方一開始也以此命名。
原因之二，語言名詞約定俗成，此一名稱對武漢居民並非不敬，沿用王晰寧的邏輯，這反而讓全世界記住武漢人民的苦難與犧牲。順帶一提，中國維權人士艾曉明現居武漢，大家可以看看她的維基條目，再讀讀她的封城日記，在我眼中，她比部分拿台灣身分證的藝人與政客，更值得尊敬一百倍。
原因之三，當然就是要中國政府負起治理失敗的責任，不要試圖再「甩鍋」，把猴子丟到其他國家身上，先承認自己對全世界的傷害，像個成年人ㄧ樣，道歉，反省，檢討，採取行動，讓自己的人民更自由，更有尊嚴，也讓未來世界更安全，更和平。
或者，你要效法《華盛頓郵報》專欄作家，直接稱之為「中共病毒」，我也舉雙手雙腳贊成。
▋加映：我們身處的黑天鵝時代
我們曾經以為，川普當選美國總統、英國脫歐，已經是本世紀最大的黑天鵝。結果，去年的香港反送中、美中貿易戰，我們改變主意，以為這兩隻黑天鵝才是龐然大物。然後，武漢肺炎遠超出我可憐大腦的未來想像。
至少可以確定，與十七年前的SARS相較，這次疫病完全不是同一等級，我們幾乎能看見，日後歷史教科書會提到，「因為武漢肺炎，全球局勢走向這樣這樣那樣那樣」，就算不是斐迪南大公遇刺事件的等級，至少是尼克森訪問中國的等級。
無論如何，但願事過境遷，我們都能學到一課，未來情勢能前往更好的方向，無論是人類全體，或是台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