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金狗屎與爛番茄:影響電影雜誌的奇幻時代

黃哲斌
Nov 16, 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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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每個黃金年代背後,經常冒出一群奇人異士,還有一堆好運狗屎。」以《影響電影雜誌》為例,吳文中是第一個奇人異士,我則是踩到好運狗屎。

《影響》的官方信紙

1988年夏天,我們都被捲進一個大爆炸時代,那是政治解嚴隔年,台灣社會開門迎接一個新鮮、勇莽、充滿好奇心與想像力的未來。當時我讀大三,懞懂只想找份暑期工讀,翻了幾份報紙,看見「太陽系視聽中心」徵求企劃人員,就寄了履歷過去。

等一下,不是要談《影響電影雜誌》?是,若沒有「太陽系」,就不會有《影響》。

「太陽系」是一家MTV,那個還沒有Netflix、沒有網路字幕組的古老年分,電影迷若想看美國八大片商以外的非主流影片,選擇並不多,一年一次的金馬國際影展,必須半夜抱著睡袋排隊搶票,或擠在中華路電影圖書館的窄小放映室,趕場看每月排播的經典電影。除此之外,幾乎沒了。

隨著錄像科技突破,錄影帶與「影廬」衝出MTV包廂觀影的首波盛況,「隨選」概念打破電視節目表的線性限制,首度進入日常生活。我曾形容,「那是電視媒體的一種民主隱喻、娛樂選擇的平民解放,巧妙地,約莫與台灣社會的政治解放遙遙相應。

在此時空背景下,吳文中登場,他本是普通影癡,尤愛日本電影與動畫。大學會計系畢業不久,他看好剛萌芽的雷射影碟(簡稱LD,後來生了徒子徒孫VCD、DVD及BD),於是與朋友集資,在敦化北路國際大樓二樓開設「太陽系視聽中心」,全面採用貴森森的影碟及播放器,果然一炮而紅,數十個包廂,全天候營業,趨之若鶩的影迷經常從二樓大廳櫃檯,一路排隊到樓下騎樓。

你可以說,《影響》的傳奇,始自「太陽系」。

就在此時,只是個貪看電影小屁孩的我,被吳文中爽快錄取,第一代企劃楊志光大學畢業離職,我接手一人辦公室,外場忙碌時,還會支援收拾包廂,見識各種情侶約會紀念品。

企劃工作從選片開始,重頭戲是策劃店內影展,每月挑出恐怖片、動作片等類型主題,布魯斯威利、黑澤明等主打人物,還有最新院線強檔,然後逐一撰寫文案,與美術人員合作製成POP海報,貼滿店內看板,以及一樓通往二樓大廳的樓梯牆面,套句吳文中的話,「讓排隊顧客不覺無聊,同時盡快決定選片,節省結帳時間」。

後來,這些海報文案重新編排結集,印成薄薄一本「太陽會訊」寄給會員。某種意義上,那是《影響電影雜誌》的前身。

暑假結束,我轉任正職,一週上班五天,回輔大草草修完大四學分的上課日,就是我的休假日。

我的另一項工作是撰寫報紙人事廣告,由於店內生意極好,包廂不斷擴充,幾乎每個月都在徵才。很快地,企劃部增為五、六人小團體,約略此時,林靖凱、蘇玫蘭、林維鍇等《影響》創刊骨幹,陸續進入太陽系。

綽號「老吳」的吳文中是購片狂,每個月,碟片代理商都送來兩本厚厚目錄,只要電影評價不太差,他像是熱炒店豪客,幾乎「一條龍」來者不拒,碰上他喜愛的導演或類型,美版、日版影碟直接各來兩套,由於片藏快速擴充,企劃部自行設計分類系統,為碟片分類、製作資料卡片、輸入電腦建檔,像個忙碌的小型圖書館。

更誇張的是,許多經典老片或冷門電影,影碟貿易商並不進口,吳文中高價要求片商代購,再自行找人翻譯字幕,當時約聘了幾位美日版譯者,論字計酬,日夜輪班,他們在小房間裡看片趕譯,若餓了,就到吧台任點咖啡可樂或微波簡餐,一切公司招待。

那是「太陽系」的輝煌時期,那些癡狂、迷醉、資訊飢渴、大膽偏執的企業風格,全數搬到《影響》複製貼上。

我進太陽系未久,吳文中就提議「辦一本電影雜誌」,當時媒體百花齊放,《文星》復刊、《人間》、《南方》、《當代》⋯⋯,書報架冒出各種頭角崢嶸的名字,回應知識界與年輕學生的兇猛渴求。其時,《電影欣賞》與《電影世界》象徵文青小眾與觀影大眾的兩個光譜極端,吳文中盤算,台灣還能容下一本電影刊物,他心中藍本,介於日本《電影旬報》、英國《Sight and Sound》與美版《Premiere》之間。

起初,我不斷澆冷水,告訴他「辦雜誌會賠錢喔」,「就像生了小孩,不能管生不管養喔」。大學時期,「雜誌編輯」是我最喜歡的一門課,我熱愛各種壞脾氣或耍個性的期刊媒體,當老闆提議出版電影刊物,我一方面腎上腺素飆升,一方面深知雜誌編務不只需要動情激素的浪漫,更需要柴米油鹽的盤算,為了確認他的決心,所以勸退不勸敗。

老吳確實有另一副算盤,他說服我,太陽系每月淨利約三百萬元,只要雜誌每月缺口不超過一百萬,他願意認賠。

這是他身為創業者的賭徒性格,當時,我除了校內刊物,毫無編務經驗,也不具電影專業背景。不只我,企劃部全員都是如此,但是,他願意投資一個看不見的夢想。從另一角度,太陽系店頭營業額已近飽和,他又不想廣開分店,稀釋他引以為傲的片藏,於是,雜誌是擴大影響力、深化消費者關係的絕佳媒介。

於是,大學畢業前夕的我,花了幾個月時間,來回討論修改,拿A3影印紙寫出厚厚一本企劃書,我擬了幾個刊名建議,其中,《影響》具備雙重寓意,又呼應他喜歡的《Sight and Sound》,因此拍板定案。

不過我提醒他,十幾年前,曾有讓人尊敬的第一代《影響》,雖然早已停刊,最好尋求主事者認可,以免被誤會是小偷。後來,老吳果然託人向段鍾沂取得諒解與祝福,其時,我已離職入伍,因傷請假半年復職的林靖凱,接手創刊事宜。

《影響》之所以獲致口碑,除了吳文中,前後兩批秀異奇人是最重要因素,第一批以林靖凱為首,他將企劃書裡的海市蜃樓,從無到有,落實為兩百多頁、全彩銅版紙的報刊奇行種。

林靖凱畢業於國立藝專(今國立藝大)廣電科,編務經驗比我還少,但他滿腦奇想,又具備老吳偏執、不服輸的性格,加上募得一群年輕怪才:主管編務的陳久會、陳培廣,優秀寫手張玉青、莊朝欽、林靖傑,創造獨特視覺的趙金仁⋯⋯,他們大多二十幾歲,生毛發角,各自桀驁,因緣聚攏一起,像是日本漫畫的熱血學生社團,每天議論電影,爭辯風格,經常熬夜,偶爾吵架,每個月在手忙腳亂的死線面前,生出一期又一期圖鑑風格的電影誌。

《影響》一大特色就是連續跨頁表格(上),個人電腦及文書軟體還未普及之際,背後經常是編輯的螞蟻字,以及打字行員工的痛苦哀嚎(下)

事後來看,這是一本特殊時空的特殊刊物,首先,如今已有不少批評,認為雜誌專題水準並不一致,不時可見「太過用力」或太想炫技的厚重文章。

幸運的是,《影響》適時撞上電影文化的洶湧激流,侯孝賢《悲情城市》、楊德昌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》、李安《推手》、蔡明亮《青少年哪吒》接棒出世,各獲國際口碑。

其時在台灣,電影既是向外觀望取景的繽紛窗口,也是向內凝聚新興認同的有機介質,《影響》作為不完美的專業媒體,創造一種觀看電影/期刊的新鮮態度,恰好迎合社會氛圍的心理期待。

第二批秀異奇人以陳國富為主,他的專業底子,穩定了《影響》的質地規格,加上黃志明、林智祥等編者,讓雜誌始終擁有良好口碑與銷量。遺憾的是,始終揮不去天邊一朵烏雲。

我稱之為「特殊時空的特殊刊物」,原因二是它投入極高印製成本,又養了三、四十名專職人力,幾乎只靠訂戶與零售收入,廣告少得可憐,因此,每月資金缺口動輒五十萬元以上。

廣告少,一是廣告主嫌棄「核心讀者太年輕」,含金量不足;二是不時刊出新片負評,被美商電影公司集體封殺,導致「電影刊物幾乎沒有電影廣告」的怪狀,反倒是窮哈哈的國片,偶爾委刊表達支持。編輯部曾痛苦討論,是否只刊正面影評,後來決定維持編務獨立性,同時尊重影評人來稿自由。

《影響》連廣告說明書都很搞怪,同樣出自鬼才林靖凱的手筆

因此,雜誌社財務全賴「太陽系」奧援,吳文中也守諾苦撐。不過,在片商眼中,MTV拿家用碟片在店頭營業,堪稱類比時代的「楓林網」,因此不斷透過美方施壓。1992年,在《特別301法案》鍘刀下,MTV成為非法行業,政府斷水斷電,當時最大連鎖「錢櫃MTV」,將原有包廂設備轉型為KTV,開啟另一種娛樂流行;吳文中黯然收攤,一度轉行銷售靈骨塔位。

財務危機下,《影響》被迫轉手,老吳頗有託孤意味,囑我回鍋維持編務,當時除了編輯主管林維鍇與莊朝欽、美術主編王詠堯、印務主管陳信富,雜誌社林空鳥散,遷至木柵新東家附近。接手業主是「環華百科」,以販賣無版權翻譯書及錄影帶起家,同樣是《301法案》受災戶,厲姓老闆一方面熱愛電影,另方面改賣經典老片與歐洲片,發展出「訂閱雜誌就送等值錄影帶」的商業模式,一時穩住訂戶市場。

然而,失去太陽系的《影響》,在人力、資源極度緊縮下,僅能勉強維持刊物品質,盡量縮小財務赤字,但仍難以損益兩平。一年後,我辭職報考研究所,兼差送了幾個月報紙,不料陰錯陽差,考進報社跑社會新聞,從費里尼、柯波拉與大衛柯能堡的世界,跳接到火場、刑事組與命案現場。

《影響》創刊隔年,英國影迷創設一個BBS群組,供網友張貼電眼女星的個人資料,迅速發展為簡稱IMDB的「網際網路資料庫」;等到我離開《影響》那年,IMDB乘著WWW衝浪大潮,全站搬進Web版本。

再過幾年,加州大學三名亞裔學生為了研究功夫電影,蒐羅各路影評,因而架設「爛番茄」網站,意外煉成好萊塢另類產業標章。電影戀人的貪嗔痴,由雜誌夢轉為網路夢,從自產自銷轉為聚眾狂歡。不久前,台灣出現一本雜誌《釀電影》,由網路人氣頗盛的寫手張硯拓等人,從數位書寫反攻紙本刊物,堪稱時代翻轉的象徵。

至於離開《影響》的吳文中,前後開闢「漫畫王」與「戰略高手網咖」兩波連鎖潮流,只是守成不易,幾年內各自脫手。

之後,我曾探望老吳兩次,對他而言,太陽系與《影響》是創業生涯的閃亮徽章,他抓住難得機遇,在爭議夾縫間締造一個黃金傳奇。十幾年前,他關閉最後據點,民生東路一家「五星級網咖」,從此杳無音信。

而我,從小屁孩變成乏味中年漢,始終坐在放映室最後一排。如今回望,《影響》是個奇妙時空隧道,就像《星際大戰》片頭快速奔跑的字幕,通往曲速飛行的記憶之門。

【補記】

本文原刊於九月號《新活水》雜誌,略加增補而成。近年,為了養活三個專欄,幾乎不敢再接其他稿件,然而,當《新活水》副總編輯、我喜愛的作家黃麗群來信邀稿,我只能腦弱應允。這篇稿件,也是我的寫作計畫「黃金狗屎年代」之一。

我一直想紀錄,自己的成長歷程裡,如何被時代啟蒙、被慷慨收容。我的經歷微不足道,隨便貼在網路上,但願留下一點爪痕。

其他已完成的幾篇:

我的台灣電視史:從五斗櫃到芝麻燒餅〉(原刊於《開鏡》雜誌)

我的媒體時代,像一首芭樂歌〉(原刊於《天下獨立評論》)

還沒有網路民調的年代,《影響》曾舉辦影評人及一般觀眾的年度電影票選,反映出有趣落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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