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中時,我就讀一所私校,那學校向來以嚴厲聞名,「打得兇、考得勤,以考卷分數為唯一指標」。
無論如何,我熬過那藤鞭與試卷交錯的三年,並留下幾名友伴,在即將開展的歷險歲月裡,彼此挖苦、嘲弄、輕微抱怨,並分享愛情與性欲的初萌光景。
其中一名男同學,在我眼中最不平凡,他在校成績很好,卻為著某些因素,未進入高中,考上一所很不錯的工專。
他讀五專時,就是學校風雲人物,當上儀隊隊長,成為全校偶像,另一方面,抽菸、打牌、帶著同學到校外打架尋仇,結局不難猜想:退學、再退學,轉了三兩個學校,他終於被開除。
但他天生有某種氣質,斷了求學的路,發憤到迪化街布莊學生意,從業務幹起,因為外貌堂正魁梧,又善應對交際、卯力勤作苦幹,頗得老闆賞識,他辭職服役前,老闆殷殷叮囑:少年耶,你退伍後,記得來找我。
他進了軍隊,當上憲兵,好強的個性、堅毅的意志,體力又好,他在制服海裡自在悠游,日後講起軍旅生涯,他總是兩道濃眉橫挑,滔滔不絕,談他體能戰技、操槍演練獲頒獎章的光榮時刻。
我認為,那或許是他人生的高潮。
退伍後,他當真回去找原來的老闆,那老闆識人識貨,出資與他合開一家小公司,專接少女服飾廠商的訂單,供應鈕扣、拉鍊等小配件。
那幾年,每回我到南京西路圓環附近、他住處兼辦公室兼生產線末端的小公寓,總看見他一八零的身形,被一大袋一大袋的塑膠袋圍住,袋子裡是形形色色、我沒看過、嘆為觀止的鈕扣,塑料的,金屬的,木質的,皮面的鈕扣。
不過三十坪大的「廠辦住」三合一小公司,那時節,你聽過的少女服飾品牌,幾乎都是他的客戶,最風光的時節,一個月可以淨賺五百萬台幣,當時,我的月薪不過三萬元。
他向來是我們幾個友黨的頭頭,如今在三十歲之前,變成中小企業老闆,也是天經地義。
後來變化太快,他買了一部VOLVO轎車,我還記得他剛領車時,興奮地到我家接我,隨即在午後的寬闊的承德路上,展示所謂「渦輪增壓」的效能,時隔數年,我在汽車雜誌上,才知道那種略微驚心的迫力,叫作「貼背感」。
差不多同時,他結婚了,我則進入混亂的新聞圈,各忙各的,維持每年聯絡一次的頻率。
時間以重力加速度的方式墜落,每次碰面,他幾乎都換了一部新車。原因是,他開始酗酒,醉了就在空蕩的海邊公路飆車,平均每年撞壞一輛。
我及其他朋友,才察覺他的壓力與不快樂。
第一個原因是工作,經濟不景氣,加上台灣的服飾廠紛紛轉移至對岸,他的小公司越來越辛苦,客戶越來越少,退票率越來越高。
每回找他,他的話越來越少,桌上的空酒瓶越來越多。
第二個原因是婚姻,很久以後,我才知道,婚姻如何可能淹沒兩個不幸的人。
他的妻子,是當初布莊的同事,喜歡他的衝勁與霸氣,交往不久就結婚。婚後,才發現倆人的生活與思想南轅北轍,不過一年,幾乎形同陌路,各自過活。
就這樣,僵持在一段沒有希望的關係𥚃,相互折磨毀滅。
他苦悶之餘,加上公司業務越來越糟,於是每天醒來,就喝酒;喝了酒,就到賓館「叫小姐」,我曾經目睹,他在一小時內,獨自喝盡一瓶威士忌,據他說,他每天的必修課業,是兩瓶起跳的烈酒。
我們幾個朋友力勸他不要酗酒,不要酒後開車,於是拉他出門釣蝦,出門看午夜場電影,但他總是時好時壞。醫生說,他有憂鬱症,酒精只是表徵,無法擺脫的苦悶才是根源。
曾經,他因肝指數狂飆,被送進加護病房急救;曾經,他在戒酒中心勒戒二十八天。
曾經,我重新看見:他清晰不再混濁的眼神,看見他夜釣、運動、重新振作的意念。
他總算不再開車,但還是瞞著我們偷偷喝酒。後來,他在一次性交易中,認識一名中國籍女子,他的枯索心靈得到慰藉,於是日日召喚她到賓館作陪,如同召喚神燈裡的精靈,代價是包下她一整日的昂貴鐘點,只求相濡以沫。
當他的妻子發現,戶頭存款急遽流失,進而查覺此事後,怒不可抑,於是趁他又上賓館之際,報警抓人。
那次,他焦急地打電話給我,半醉半醒地訴怨,他的情人因非法居留,即將被遣返,絕望之餘,只好向我這名前任社會記者求救。
我只能建議他:帶些衣物與食品,到拘留所探視那位女子,日後,只得依賴不可依賴的緣分了。
他當時無助、無聲的哭喊,如今猶在耳際。
之後,日子忙碌如常,我一直掛記著要常去看他,但又隱隱逃避著, 因為知道他的人生重量,早已超出我肩頭的力氣。
直到不久後,我接到另一名同學的電話,告訴我:他走了,隻身躺在賓館,早遭醫生警告肝臟不堪負荷、不能再喝烈酒的他,被女中發現已無氣息,身旁盡是酒瓶。
過幾天,就是他十四週年的忌日。我經常想起他,帶著些微自責,在我無奇人生的憾恨紀錄裡,他是讓我念念難忘的一件。
很難說,他在我生命中留下何等印記,但當我想著他,總會提醒自己,人世艱難,但願不愧負自己,不愧負他的友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