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週末，我們夫妻帶著兩個兒子，前往某賣場晚餐。走出賣場時，從一樓大廳、穿堂到門口，短短百公尺左右，前後碰到三組中年男女，各帶著一位國小學齡的小朋友，看到我們，立即趨前遞傳單。
我看了一眼，果然是愛家公投鼓吹同意10、11、12號公投案。前後三次，我都客氣地說，我不贊成這三個公投案，我贊成14、15號公投案。前後三次，當我試著反推銷性別平權的公投主張，他們立刻急著轉身離開，彷彿我有嚴重口臭。
連續三次相同模式，加上推友AmberBeCool發文表示，她在醫院候診室看見一位銀髮婦女，專門發送愛家公投小卡片給老人家，教導如何投票，但一律跳過年輕人。顯然，愛家公投發展出一套「有效率」的街頭文宣策略：
一、利用特定族群，專攻同類族群（父母針對父母、老年人針對老年人），以降低戒心、增加成功率，而且，刻意帶著小孩一起發傳單，尋求認同。
二、專挑對此議題態度模糊的對象，以訊息簡單的文宣品及話術，直接訴求如何投票。
三、一旦對方早有定見，則不浪費時間交戰，立即脫離現場，避免在公開場所與不同意見對話（弔詭的是，他們在網路上卻「非常積極」踢館）。
好，身為直男父親，我想說一個故事，關於一對不幸的父女。
納善．馬西斯（Nathan Mathis）是一名種花生的農夫，在美國阿拉巴馬州的保守小鎮長大，他是虔誠的基督徒，當過幾屆州議員，曾試圖參選州長，但沒成功。
馬西斯有一位傑出的女兒派蒂，她讀高中時，曾是該校女籃得分紀錄保持人，也曾當選壘球校隊MVP。二十年前，馬西斯得知派蒂是同性戀，於是大發脾氣，聲稱寧可有個死掉的女兒，也不願她是同志。派蒂一度離家出走，後來回家尋求諒解，馬西斯帶著她四處探訪醫療機構，希望「治好」她的同志傾向，但每一個醫生都告訴他女兒，「你就是你，無法改變」。
後來，派蒂並未與父母同住，隻身搬到自家農場的組合屋，雙方看似相安無事，直到有天晚上，馬西斯發現女兒在組合屋裡開槍自殺，年僅二十二歲，他震驚、傷痛，一度無法面對，一度無法與人談及他的女兒，包括自己的妻子。
失去女兒後，馬西斯曾經勤跑教堂，希望尋求慰藉，但南方教會的牧師講道時，動不動就長篇大論斥責同性戀，有次，馬西斯終於忍不住，「感到頭痛欲裂」，只能痛苦跑出教堂，從此很少回到教會。
後來他投書當地報紙，悔恨自己曾對女兒說出刻薄話、悔恨自己曾批評嘲笑同性戀、悔恨自己沒在牧師講道時，起身為女兒辯護。馬西斯在農場裡挖了一個以愛女為名的人工湖，讓她長眠湖畔。
漸漸地，馬西斯成為一名活躍的同志運動擁護者，不時參加彩虹聚會遊行，表達支持。去年底，阿拉巴馬州參議員補選，共和黨推出的摩爾（Roy Moore）原本大受看好，但他被爆曾經性騷擾未成年少女，加上他擔任法官時，曾判決剝奪女同志的認養權，認為同性戀是「變態」，引發歧視爭議。
有次，馬西斯混進摩爾的造勢會場，高舉派蒂照片及抗議標語，表示他女兒不是變態，性騷擾未成年少女的摩爾才是。此舉引發旋風式關注，最後，摩爾在共和黨大州阿拉巴馬敗選。
馬西斯事後接受媒體訪問，包括上「艾倫珍妮秀」談女兒派蒂。他說，他的用意是告訴社會大眾，你們的子女、孫子女都有可能是同性戀，請務必以他為鑑，千萬不要像他一樣「搞砸了」。
馬西斯的故事，凝縮了同志平權議題的諸多面向，政治、社會、宗教、家庭，對他女兒來說，父親的懺悔為時太晚；但對於眾多生者而言，馬西斯的痛，佐證人類社會的荒誕、愚昧與殘酷。
當我們問，誰殺了派蒂．馬西斯？你可以說，是派蒂，因為是她自己按下扳機；你可以說是她爸爸，因為是他的迂腐頑固、對女兒的暴怒態度，讓派蒂走上絕路。
然而，你更可以說是派蒂從小生長的社會環境，學校教育、牧師教誨、同學眼光、家族壓力，那些被拒絕、被異類化的孤立感，無法融入社區與家庭的封閉感，那些敵意與寂寞的總和，讓她一點一滴放棄。
所以，這正是上週末，我想告訴那幾位反同爸媽的話：
一、就像馬西斯說的，我們的孩子未來都可能是同性戀，我們無權為他們決定性向，無權將他們區隔於社會整體，也無權阻止他們像異性戀一樣，擁有共組家庭的法律權利。
二、不要再說你們「不歧視」同性戀，以各種扭曲資訊阻止他們爭取權利，包括以傳單、口頭、網路說服其他人支持反同主張的過程，就是一種赤裸的歧視。
三、性別認同不是一種罪，歧視與恨才是。阻止下一個派蒂．馬西斯悲劇的方式，絕不是透過你們手中傳單的主張，而是將性別認同當作一種基本人權，尊重並維護他們的自主意願，從小教導所有孩子，公平看待同志，如同看待異性戀一樣。
這，才是真真正正的「愛家公投」。
（本文關於馬西斯的故事，曾刊於九月號《週刊編集》的邀稿裡，原標題為「沈痛的直男父親」。）
